打印

[架空历史] 大明官(完本)

0
  第五百八十一章 一样米养百样人

  张贵使出所有残存力气的一声吼,可谓是石破天惊,让刑堂这里绝大多数观众目瞪口呆。

  本来大都以为今天这事马上就要以妥协而告终了,就像官场上的绝大多数冲突一样。双方谁也不能奈何谁的时候,只有妥协一条路可走。

  没想到居然风云突变峰回路转,一个奄奄一息的阶下囚摇身一变竟然变成了东厂的探子!

  厂卫之间职权混杂没有一定之规,有重叠之处也有一定分工。比如锦衣卫负责任务执行比较多,特别是需要人数的任务;而东厂则负责监视各衙门,具体办法就是派出探子安插在各衙门里,称之为坐探。”小说“小说章节也就是说东厂偏于常态监视,锦衣卫偏于行动,而张贵自称是东厂驻在宛平县县衙里的坐探,从理论上说是非常有keneng的。如果在这里假冒,最后肯定能查出来,那与找死有什么两样?

  掌刑千户吴绶算是反应最快的,他本来就是汪直亲信出身,一直被汪直安插在锦衣卫镇抚司里,心态上把自己当东厂的人更多一些,所以对东厂两个字最敏感。

  听到张贵这声吼,吴千户愕然之后率先抢上前去喝问道:“你说你是东厂的坐探?为何先前不说?”

  张贵坐着很辛苦,重新趴下去,仰头道:“谁zhidao你们锦衣卫官校zhidao抓错人后,会不会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的灭口?这样就算东厂追查到这里,没有实证,你们也可以一问三不知。

  如今有方大老爷到场。他和你们锦衣卫不是一路人。我信得过方大老爷,在他面前自然敢亮出身份!”

  这里面的干系太大。吴千户问过话后不知如何是好,也下意识的向方应物望去。

  此时方应物的心态。大概就是看热闹不怕事大。锦衣卫有人抓了张贵并企图从张贵这里攀诬他,这是阴谋,但阴谋曝光后就没有杀伤力了,更别说方应物手握“道理”。

  所以方应物现在的状况很有点出戏,总像是看热闹的,若没有他撑腰,张贵也不敢在这当场喊话,将事情越发闹大。

  从另一个角度而言,方应物未尝不是给汪芷制造一点小麻烦的心思。他就不信。将火引到东厂,而汪芷zhidao了这个消息,还敢躲着不回京!

  想到自鸣得意之处,方应物的表情忍不住露出了些许破绽,嘴角那一缕笑意正好被施春看到。

  然后施大人就产生了若干冲动,简直就想把方应物就地正法千刀万剐。他活了四十年,没有见过比方应物还可恨的人。

  敢情刚才方应物装模作样,好似被他吓唬住并识相的服了软,其实根本就是别有心思。原来在这里等着给自己挖连环坑!

  这种被当猴子耍的羞辱感,始终萦绕着挥之不去,让施大人一口闷气无处发泄。和方应物这种极品读书人斗心眼,还是差的太多!

  这个坑。比刚才那个坑还要大!先不提唯恐天下不乱的方应物,东厂坐探被锦衣卫里梁公公的亲信抓了进来严刑拷打,这就是给东厂提督汪直一个伸手机会!

  汪直能放过这个机会整顿锦衣卫么?能放过这个机会攻击梁公公么?

  锦衣卫镇抚司抓了东厂探子。然后上了酷刑又用逼着东厂探子用极其愚蠢的方式诬陷当红大臣这彻底乱套了,或者说这里面的想象空间太大了。会产生无数种解读和看法!

  指挥同知施大人傻了,完全不zhidao自己该怎么办。这样的局面,已经不是他有能力解决的了!

  他有直觉,有方应物这种孜孜不倦、闹事没有最大只有更大的煽风点火者存在,这件事情八成要发展成两大巨头太监对抗的局面!

  他甚至还预感到,自己作为罪人和背黑锅的,很keneng要被梁芳抛弃了!一个被靠山抛弃的人,面对东厂汪直和千户吴绶,还有什么自保之力?

  更要命的是,如果他施春垮了,那么他的一妻一妾两子一女又能怎么保全?

  施大人又想至此处时,因为对weilai绝望而产生的恐惧甚至盖过了对方应物的恨意。解铃还须系铃人,keneng只有方应物可以出手了,故而最后施春也将目光定格在方应物身上。

  施大人和吴千户两个在场的最高锦衣卫官全都束手无策,其他人更没办法。可是被瞩目的方应物并不着急,仍旧悠哉悠哉的站在院子门口东张西望。

  天色已经快到傍晚,今天即将过去,施大人有些气急败坏,大步走到方应物身前,喝道:“杀人不过头点地,方大人究竟意欲何为,还请划下道来!”

  方应物对施春的无礼不以为意,笑呵呵道:“如果梁公公肯出面,那么一边是御马监太监梁芳,一边是东厂太监汪直,即便斗起来也不过是狗咬狗而已。如果梁公公不肯出面,那么你施大人就要独自面对东厂提督汪直的怒火了。

  无论孰胜孰负与本官何干?本官有何必要着急?故而施大人还是另请高明罢,本官就是在这里看看。”

  虽然方应物嘴里说“无论孰胜孰负”,但只要稍有智商的人就zhidao,东厂汪直那边几乎是立于不败之地的。就算梁芳讲义气肯为了施大人出面,也不keneng斗赢,一是汪直本身并不弱于梁芳,二是这次汪直完全“占理”。

  施春忍不住驳斥道:“想必方大人早就zhidao张贵的身份,却故作不知,挑动镇抚司与东厂的龃龉罢?这一切不都在你方大人胸中么?还有甚可看的?”

  方应物装糊涂道:“难道此乃镇抚司和东厂两家之间的密事,所以不让外人看?那本官告辞!”

  施春连忙叫道:“慢着!”

  方应物似笑非笑的回头问道:“方才施大人一门心思的要驱赶本官走人,眼下本官要走了。你施大人怎么又要留人?”

  其实无论是走是留,方应物都是无所谓的。反正他要做的事情都做完了,以后都是东厂和汪直的事情了。

  施春一字一句的答道:“在下有些事关重大的话。要与方大人和吴千户密谈。”

  哦?方应物产生了一点兴趣,如果施春要单独与他密谈,方应物肯定不会答应。因为根本毫无必要,他这样的清流大臣和一个注定将扑街的锦衣卫头子有什么可密谈的?

  不过施春想要与他和吴绶同时密谈,那就值得一听了,说不定能听到一些关于厂卫秘闻八卦,涨一涨自己的见闻。

  见方应物点了头,施春便将方应物请进刑堂中,又把吴绶也叫了进来。

  然后施大人环视四周。拿出指挥同知的气魄,声色俱厉的对其余书吏杂役军士喝道:“尔等退出十丈以外,不得靠近堂中!谁敢违令,军法处置!”

  众人齐声答应,纷纷退出了堂上,连张贵也被从月台上抬走了。施春很小心谨慎的巡视了一圈,直到确定没有人在旁边偷看偷听,这才转身朝向方应物和吴绶。

  方应物看到施春转身,却吓了一大跳。此时施春双目圆睁。脸面铁青,腮帮子鼓楞楞的,显然是里面紧咬牙关。

  方应物又将目光微微下移,还看到施春双拳紧握。手背上隐隐然青筋暴起。大概是用力过度的缘故,拳头还有点微微颤抖。

  施春脚步仿佛很沉重,慢慢的一步一步向方应物挪过来。但就是这样缓慢的移动,却给了方应物莫名的压力。

  方应物心跳加快。用眼角余光微微打量了吴绶一番,吴绶文绉绉的也像是读书人!他又扫了扫施春的体格。粗粗估算之后,方应物有点慌张,即便两个加起来能不能打得过施春都难说。

  大意了大意了,早zhidao不该让方应石离开自己身边,方应物心里叫道。他忘记了一条古训,困兽犹斗穷寇莫追啊!

  自己今天把施春戏耍惨了,别说是堂堂的锦衣卫指挥同知,就是一个平头百姓,也未必没有血溅三步的脾性!

  眼看着施春距离只有自己数步之遥,方应物终于绷不住了,轻轻地向后面退了几步,然后心里迅速计算起自己与屋门之间的距离。

  不过又发现了新wenti,此时他方应物是面朝大门的,向后面退就是向刑堂深处退步!距离大门反而越来越远!

  “啊呀呀!”施春突然狂暴的低吼了几声!

  方应物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刻扭身就跑。堂中有柱子,虽不能夺门而出但可以绕柱而行,当年秦王就是用这种跑位躲过了图穷匕见。

  不过方应物虽然心里盘算得很好,但现实里终究慢了一着,才迈出第一步,就再也迈不动第二步了。左腿仿佛被妖术缠住,动弹不得。

  方应物回头看去,却没看到施春的身影,只见吴绶站在自己对面,目瞪口呆的望着地面。

  方应物再低头,发现应该已经陷入狂暴的施大人却跪在地板,两只手拼命抱住了自己的腿“方大人!饶了在下这一次,给在下一条活路如何?”施春再次低声吼道。

  方应物震撼的木然无语脑中不停地想到,幸亏自己刚才没有大喊大叫的企图让外面人进来,不然自己有点丢人,居然被施春吓成这样。

  一样米养百样人,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等醒过神来,方应物指了指吴绶:“眼下要看的,是东厂那边的态度。”

  施春立刻放开了方应物,转身扑到吴绶那边,吴千户想闪开,但身手不济居然还是被保住了腿。

  吴绶无语的看向方应物,这可怎么办?他完全没有过这样的经验。

  方应物便走上前去,对施春道:“求人不如求己,想法子自救才是正道!你现在无非就是担忧东厂报复,但你只要自救得力,东厂又怎么会报复你?”

TOP

0
  第五百八十二章 入宫

  从锦衣卫镇抚司出来,方应物吩咐了娄天化和方应石,叫他们护送张贵回去养伤,而自己则结束了环绕皇城一圈的本日行程,万分疲倦的趁着月色回到家中。

  由于太累,明天还有入宫觐见这种重量级任务,故而方应物不打算去晨昏定省了,正要偷个懒从中庭穿回西院。

  却见有仆役招呼道:“小老爷!大老爷在堂上候着你!”父亲有召唤,儿子无法抗拒,方应物莫可奈何,只得上了堂去拜见。”小说“小说章节方清之看到自家儿子进来,脸色顿时一黑,训斥道:“你明日进宫面圣,这是何等天恩浩荡!今日本该沐浴修身、静默自省,但你却整日在外嬉游,这是何道理?

  为父还听到传言,道是你去了宛平县衙,当众殴打胥吏顶撞县尊,嚣张跋扈无以复加,简直丢尽了我方家的脸面!是谁教你如此浪荡无行、败坏门风的?”

  方应物微微讶异,反问道:“今日午前才发生的事情,今日就传到了父亲耳朵里?这传言也忒快了。”

  方清之按住怒气,淡淡的说:“你可是大名鼎鼎的方神仙方青天,所到之处万众瞩目,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风吹草动之下,消息自然传得快。”

  “父亲大人!你这话尖酸刻薄,不合你老人家日常君子之道,堕落至斯,儿子我深感痛心!勿以恶小而为之,父亲大人你要三思!”方应物反将一军的叫道。

  方清之直直的盯着方应物,口中蹦出三个字:“请家法!”

  方应物听到“家法”,便负手而立不动如山。又仿佛渊渟岳峙,沉稳庄重。

  这倒让方清之疑惑万分:“你为何不夺门而逃?这不是你的拿手本事么?”

  方应物道:“有何惧哉?正好儿子我明日要面圣去。就请陛下看看我方家的父严子孝,让我方家的美名传到大内深宫!”

  “滚下去!”方清之忍不住怒斥道。

  方应物便移步向外走去。走了两步,觉得不对,这样未免太不给父亲大人面子。于是方应物举起双手抱头,作出狼奔豸突的受惊吓模样,迅速窜出堂中。

  却说回到了西院去,在小妾的服侍下沐浴洗漱,然后单独上床和衣而卧。今天虽然发生的事情很多,让他疲于奔命,但他敢说。明天肯定会更加费劲。

  毕竟那可是外臣绝迹的深宫大内,阴谋诡计最为密集的地方。而自己孤身入宫,谁zhidao会有什么遭遇?

  方应物并非杞人忧天,这是有一个先例在前的。要说起大臣进内宫面圣,上一次大概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候,成化天子还是内向的小年轻,首辅是彭时(当今内阁末位彭华的族兄),次辅是商辂商老师,第三位就是现今的首辅万安。

  这个内阁班子还是比较正经的。彭时为人bucuo,商辂也是士林表率,而无耻奸邪万安当时只是内阁老三,掀不起风浪来。

  不过此时成化天子不喜欢召见大臣的毛病。却已经形成了。自从超强势的前首辅李贤去世后,成化天子就渐渐疏远了大臣,所有国事都只通过公文运行。

  朝廷群臣对这一新生现象还很不习惯(大明臣子以后会越来越习惯的)。纷纷上疏要天子亲近贤臣,要多多召见大臣共商国是。

  而成化天子被成批成批的奏疏烦够了。为了堵住群臣的嘴巴,便下旨召阁臣面圣。于是乎群臣欢呼雀跃。以为成功引导了陛下学好。

  但这次阁臣集体面圣,从史书记载来看,是非常失败的据说当时有好心提醒阁老说:“尔等与陛下之间十分陌生,为避免言多必失这次不要说太多话,先混个脸熟,以后机会就多了。”

  到了见面时,君臣之间先说了几件不痛不痒的小事,然后互相不熟悉的君臣便有点无话可说了。

  正在这时候,万安突然跪地山呼万岁要辞别走人,彭时和商辂不得已,只好跟着万安一起离开。

  事后宫里太监嘲笑大臣说:“彼辈时常抱怨天子不召见大臣,但召见了却无话可说,只zhidao喊万岁。”

  从此之后,天子除了礼仪性质的朝会外,再也不在私下场合召见大臣了,只将自己隔绝在高高的宫墙之内,只通过公文与外朝保持沟通。

  与此同时,“万岁阁老”这个外号不胫而走,虽然主要戴在了万安头上,但彭时和商辂因为一同觐见,不免也被连累到。在商老师近乎完美的人生履历中,这也算是污点之一。

  前车之覆后车之鉴,方应物自己遇到面圣的机会时,很自然而然的就想起了十多年前的故事。

  经方应物仔细琢磨,总觉得当年那场召见充满了阴谋的味道。彭时商辂等人都是博学,滔滔不绝讲大道理都是手拿把攒的,怎会见了天子无话可说?

  宫中内监事前不怀好意的劝诱,事中有万安恰到好处的配合,事后太监们又大肆宣扬的造舆论,这在方应物眼里,怎么看怎么是阴谋。

  但愿自己明天不会出现那种情况!毕竟当年陛下召见内阁全体,其中政治意味十足,很容易被牵扯进宫里宫外的权力斗争里。已经垄断了天子身边视听的大太监们自然不愿看到天子与大臣亲近。

  而自己分量比阁老差得远了,天子召见自己多半是出于好奇,没有那么浓重的政治涵义,也许别人也犯不上过于较真罢?当然如果碰上有私仇的,那就没有办法了。

  想至此处,方应物忍不住又埋怨起汪芷,若有汪芷在宫里照应,自己何至于像是关公单刀赴会似的。

  等她回来,一定要好好凌虐她一番!在这个幻想中,方应物渐渐地睡着了。

  次日清晨,方应物起身之后,稍稍吃了几口早膳,便辞别家人。经过中庭时候,却见父亲方清之站在甬道上,似是等候着自己。

  “你这一去,乃十几年来未有之盛事。须得言行仔细,不可辜负诸君所望。”方清之叮嘱道。

  方应物略头疼,他最怕的就是这种论调了。面圣这种事越政治化,自己越不会轻松,而他根本不想在这上面卷进漩涡。

  随便支吾了几句,方应物就出家门。如果从道路来看,方应物从西安门、西华门入宫最近,有特权的内阁大学士每日入阁办事时,都是走的这条路线。

  但方应物面圣显然不能那么走,必须要走正规路线入宫。也就是上朝所走的**、端门、午门这条路线,只是今天他会走的更远。

  从长安右门入了皇城,然后一路前行过了端门,如果是上朝就该到此止步,但方应物一直被带到了奉天门东角门处。

  奉天门之后是三大殿,如果不是重大仪式,普通大臣也就止步于奉天门外了。而陛下诏旨一般都是从奉天门东西角门传出来,而大臣接旨也都要到奉天门东西角门外。

  方应物在东角门略一等待,又被带着进去,此时雄阔壮观的奉天殿呈现在方应物的眼前。这可不是烧毁后重建的小皇极殿(太和殿),而是规模更宏大的真正的三大殿之首。

  从三大殿边上一路前行,连续穿过中左门、后左门,方应物被引着来到乾清门一线。

  这里就是内宫与外宫的分界线了,而且是最严格的一条分界线,外臣如果擅入就是大逆不道!只有乾清门里才能算是真正的皇宫大内,是天子的起居生活之所。

  当然方应物是不keneng从乾清门入宫的,乾清门两边有内左门和内右门,方应物只能从这里走。

  不过就算方应物先前得到旨意入宫面圣,但到了乾清门外,也必须要停住脚步。等待着守门内监重新去奏报天子,再次得到确定性的诏许之后,才能放方应物进去。

  等待的时间有点久,方应物碍于礼仪,只能全副冠带的站在宫墙外静静肃立,不敢有半分逾越失礼之处。

  但这不妨碍他脑子里思绪飘飞,如果一个人百般无聊之际,连脑子都不能浮想联翩,那将是多么可怕!

  进去之后的时间段里,自己是不是要成为除天子之外,皇宫里第二个带把的男人?方应物乱七八糟的不知怎的想到了这个wenti。

  不zhidao等了多久,方应物感到双腿有些发麻,靠着肥大的官炮护,暗中跺了跺脚,活动了一下双腿。

  这时候有个小太监从大内飞奔出来,朝着方应物叫道:“皇爷移驾西苑去了,召方应物赴西苑觐见!”

  西西苑?方应物头一晕,心里忍不住吐槽,自己可是从西边辛辛苦苦的绕了一大圈远路,才赶到了乾清门外,结果天子又跑到西苑玩乐去了!

  难道现在又要辛辛苦苦的绕回去?他方应物在宫里可没有乘轿骑马的特权,全靠自己一双腿挪动。

  正当方应物产生了若干抗旨不尊、回家睡觉的冲动时,那引路的太监歪歪头道:“走,从西华门穿出去。”

  方应物松口气,这样还好,不用再次绕远路了,能轻省不少。

TOP

0
  第五百八十三章 不好笑的笑话

  却说这两天快要跑断腿的方应物又被引着出了西华门,来到西苑。对这个地方,方应物还是有点特殊念想的,他三年前带领百姓进宫扫雪,在这里惊鸿一瞥见到个特殊身份的女人,也不zhidao她近况如何了。

  但今天方应物虽然再次进了西苑,但可没有行动自由,沿着太液池向北走,来到一处绿树环绕的平整场地。

  有数十名宫人太监围在这里,透过人群缝隙,方应物隐隐约约看到场地内有两人正手持球杆,击打由木疙瘩雕成的圆球,边上还有太监捧着几十种木制球杆侍候着。”小说“小说章节结合自己的历史知识,方应物猜测出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大明宫廷热门运动项目捶丸?据说号称是古代高尔夫的瞧这击打的样式,倒更像是后世老年人的门球。但地上有小洞,这又有点像高尔夫了。

  充当观众的内监们围着场地,动辄喝彩欢呼,场面气氛是极其热烈的。只有初来乍到的方应物独自在人群外站着,等着传唤。

  他看得出来,场地里两个人影里,肯定有一个人是成化天子,这甚至都不用想也zhidao。但方应物更关心的是,与成化天子同场竞技的另一个人是谁?

  能与天子一起打球,这绝对是一种殊荣恩宠,不是普通人能享受到的。

  有这么多内监在场,方应物有心去找一个人询问,但张了几次口,却没人搭理。最终还是只有方应物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外围。仿佛被无形的圈子排斥孤立了,只能等着这场球赛尽兴散场。

  方应物倒没什么不平衡的。谁让他是闯进来的新人,而且是与其他人都不同的新人。不排斥他排斥谁?凡是新人就要有这个觉悟。

  不知等了多久,再次感到腿麻的时候,人群忽的开辟出一条通道,成化天子朱见深被两名小太监扶了出来。然后又有人搬来了宝座,又扶着天子安安稳稳坐下去休息。

  引着方应物进宫面圣的太监快步上前,与天子奏了几句,然后回头喊道:“宣方应物!”

  方应物快步上前,以大礼三叩九拜,口中直呼万岁。然后天子按照惯例赐予免礼平身。

  朱见深是个内向性格,又有口吃,平常都是沉默寡言,不大喜欢主动说话。而方应物站在天子面前,发现自己居然也无法张口了!

  他原本以为凭借自己的口舌功夫,不会犯下当年彭首辅和商老师的错误,见了天子总不能只会山呼万岁罢?

  但现实却告诉他,事情没那么简单,当年老前辈们也没那么蠢笨。出现无话可说的冷场局面,确实也是有其原因的。

  庙堂之上,无论天子也好,大臣也好。用的是公对公的身份,带着属于各自的面具出现。

  除此之外,私下里的天子对大多数大臣而言。就是一个陌生到了极点的人物。谁猛然见到一个陌生人,只怕一时也不zhidao该说什么。

  如果是一个普通的陌生人。那还可以试探几句,寻找一下共同语言。但面前这位陌生人可是生杀予夺的皇帝。谁又敢冒着大不韪随便试探?所以稍有阅历的官僚难免会生出类似于“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想法。

  方应物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难道自己也要发一会儿呆,然后再磕几个头山呼万岁后就出去?最后坊间传言再来一个万岁青天?

  这时候,先前陪着天子打捶丸的太监出现在天子右手边,指着方应物呵斥道:“方应物,你好大的胆子!皇爷开恩召见你,你竟敢姗姗来迟!此乃大不敬也!”

  朱见深闻言下意识看了看日头,此时已经偏向正午了,方应物来的确实有点晚。

  但方应物听到有人拿他来得晚说事,心里便暗叫一声不好!对方肯定是有准备来,而宫里有人借此发难,足以证明自己果断被坑了!

  回想起来,从进宫第一步开始,就有人就给自己挖好了陷阱!

  天子今日驾临西苑,本该按照让自己直接来到西苑面圣,但那该死的引导太监却领着自己绕远路跑了一趟乾清门,然后才假模假样的再带着自己来西苑!

  就这中间,不知耽误了多少时间!等自己来到西苑时,很明显已经晚了!

  这宫里果然是天下阴谋诡计最密集的地方,自己千防万防,结果还是连天子的面都没见到时着了道儿。

  方应物想了又想,便答道:“昨夜辗转反侧,便起身翻阅圣贤书,不小心看的多了,于是起床洗漱时间也晚了。”

  那太监又冷笑道:“什么看圣贤书?多是托词和借口罢。”

  方应物上前一步,拱手见礼道:“不知这位公公尊姓大名?”

  那太监颇为自傲的答道“在下乃梁芳是也!”

  原来他就是大太监梁芳!方应物小小吃了一惊,难怪此人有资格陪着陛下在场上打捶丸!

  方应物忍不住细看了几眼,却见这梁芳生得细皮嫩肉,还是有几分相貌的。不过也正常,天子肯定也不希望自己身边都是歪瓜裂枣,有碍观瞻。

  脑子里一边汇集着相关知识,一边开口答道:“昨夜确实看了圣贤书,回想却发现有一句话要送给梁公公!”

  “圣贤书?配得上梁公的是哪一本那一句?”突然有人询问。

  “是论语阳货篇,其中有一句是,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送给梁公公正当其时。”

  周边这些人,都zhidao这句笑话很好笑,甚至能揣摩出两层意思,但一个个都卡着喉咙不肯笑。

  这两意思,一是讥讽梁芳欲殂代庖,不停地代替天子发问讲话;二就是字面意思的故意曲解了,这是对太监**裸的羞辱。

  但无论那种意思,笑出声来之后,都会得罪人。故而场面一片沉寂里,仿佛方应物说了一段平淡无奇的对话。

  正当方应物感到无趣时,忽的天子仰头哈哈大笑,其后开口道:“连孔圣人会恶意取笑太监啊。”

  在这里天子最大,能把天子哄的开怀大笑,wenti也就不是wenti了。来晚的事情,便就此略过不谈了。

TOP

0
  第五百八十四章 仇人见面

  让天子笑过,原本陌生沉闷的气氛便化解掉了,但有人却很不高兴,这位就是御马监太监梁芳梁公公了。

  站在天子身边,梁公公射向方应物的目光充满了阴霾,而且毫不加遮掩,向所有人直接摆明了自己的态度。

  这种态度是非常明显而又鲜明的,本来有些太监见陛下被方应物惹得发笑后,有点见风转舵的意思,可是看到梁芳的态度,便又立刻主动与方应物隔离了。”小说“小说章节梁公公一生气,那可就不得了,在太监这个行当里,梁公公已经是最顶尖的四五人之一了。

  方应物就算讨点小便宜,那也是外臣,梁公公可是天子身边的红人,能直接操纵他们太监的命运。既然梁公公明明白白表了态,他们也就只能小心了。

  只怕也只有梁芳这样的得宠太监,才敢在陛下面前如此肆无忌惮的表露自己的情绪。别人谁不是小心翼翼的遮掩自己,唯恐让天子感到不满?

  虽然梁芳与方应物从未见过面,也从未有过任何接触,但梁公公的对方应物的仇恨可谓源远流长,不知不觉间越积累越深,深到不keneng化解的地步了。

  人人都zhidao他梁芳是佞幸,人人都说他梁芳其实就是个高级三陪,跟着陛下陪吃陪喝陪玩的,实在没什么政治属性。

  虽然也是当红太监,但跟司礼监的怀恩、厂卫的汪直等政治属性强的权阉相比,梁公公给人的档次感觉就差了很多,连他这个御马监太监也是汪直扔掉不要才得到的。

  在外人看来。梁公公受宠于天子,里里外外呼风唤雨的已经很滋润了。但他本人岂会甘心于此?已经到了这个地位上,难道一辈子就被人当成个高级帮闲?难道到了如此地步。连司礼监的大门也进不去?

  不过梁公公纵然有向政治跨界的想法,但障碍也是很大。首先他不是内书堂出身,没法走直入司礼监这种光明平坦的大道;其次缺乏汪直积攒的赫赫功勋资历,很多事情做起来也名不正言不顺。

  但事在人为,办法也不是没有。最常见的一种就是慢慢掌控厂卫,然后走这条曲线道路成为太监圈子里的政治强人。

  另外还有就是,可以培育合格的亲信人马并送进司礼监去,不也等于是间接掌控?同时还可以潜移默化的抬举自己,如果实力到了。一些事情自然也就水到渠成。

  梁公公确实也朝着这两方面努力了,但数年过去,局面依旧很可惜,梁公公仍然是一个三陪式的人物,小的布局有不少,但却没有形成完整的政治体系。而且细细分析不成功的原因,竟然有一大半来自于方应物。

  早在七年前,方应物父亲方清之就上疏弹劾过梁公公,其后不了了之。而弹章等身的梁公公本人也没有太在意。但方应物入仕之后的作为,则彻底惹怒了梁芳,往往是旧仇未报新仇又起。

  先前梁芳曾与前东厂提督尚铭暗中结盟,结果尚铭被方应物废掉。梁公公痛失去一大重要臂助。他还能去哪里再找一个东厂提督级别的盟友?

  而江南采办太监王敬是梁芳人脉下的人马,乃内书堂出身。梁芳本想在王敬搜刮完毕并进献给天子后,趁着龙颜大悦的机会。说几句人情将王敬送进司礼监去,作为自己的根基继续扶持培植。

  结果王敬在苏州府直接被方应物逼得上吊自尽了。一位辛辛苦苦重点培养多年的人才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没了。

  更为可恨的是,梁公公与另一个权阉汪公公不对付。他们之间的权势斗争始终未消停。当初汪公公是御马监太监兼西厂提督,而梁公公想要御马监太监,那时候就闹起来了。

  后来汪公公短暂失势并远赴边镇,此时梁公公趁机得手拿到了御马监太监职位。而后汪公公却又强势归来,成为东厂提督,再次直接与企图插手厂卫的梁公公正面碰上。

  汪公公立下的边功,得益于方应物的谋划,而汪公公能强势归来掌握东厂,也是得益于方应物废掉了尚铭。

  所以方应物堪称是汪公公的福星,又屡次坏了梁公公的关键大计,就凭这点又怎能不让梁公公忌恨?

  说实话,就算梁芳本人当初也绝对想不到,短短几年间竟然能与方应物结下如此大的梁子,他的各种大计竟然都会被方应物破坏掉。当初他的眼光只放在三品以上,压根就没往方应物这个级别看过。

  因而在得知王敬被方应物逼迫自尽的消息后,梁公公便实在按捺不住了开始着手报复。

  想来想去,梁公公决定从方应物经历过的宛平县县衙开始着手。对官场稍有了解的人都zhidao,这种衙门里破烂事情最多,漏洞也最多,最容易查出wenti。其后梁公公将此事全权委托了锦衣卫指挥同知施春。

  这就是张贵为什么会被莫名其妙的抓进镇抚司的缘故,确实只因为张贵是方应物在宛平县的亲信,外人觉得张贵应该很清楚方应物的黑材料,是一个最佳突破口。

  应该说,梁公公和施大人的思路似乎没有错,正常情况下是正确的法子。但别人却不zhidao,其实方应物的黑手大都是汪芷代劳的,而不是张贵。

  张贵张总班头只是经常充当不知其所以然的执行者而已,甚至他自己都经常不zhidao自己是跟在谁后面办事。

  因而要想搜集真正的方应物黑材料,抓张贵用处不大,真心不如抓汪直如果能抓到的话。

  闲话不提,方应物已经把梁公公得罪到了这个地步,但他自己尚还不是很清楚。虽然也隐隐约约有所察觉,但并没有想的太严重。

  若不是张贵被抓,方应物机缘巧合的撞上了,顺藤摸瓜连蒙带猜的扯出梁芳。他只怕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并对着梁公公的仇恨很无辜的不明觉厉。

  如果梁芳不见到方应物还好,他可以放开不想,麻痹一下自己。但亲眼见到了方应物,勾连起一窜的不愉快回忆,那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如果不是天子在这里坐着,梁公公只怕早就纠集强壮太监,先给方应物一顿皮肉苦头吃了。至于后果,打就打了,先出一口气再说。

TOP

0
  第五百八十五章 唇枪舌剑(上)

  关于这次进宫面圣,之前方应物最担心的情况有两点。第一是担心对答不当,传出去影响了自己的声誉。

  毕竟这次面圣关注者很多,天子又不是秘密召见,大庭广众之下有这么多太监围观。所以固然宫墙巍巍,估计也拦不住传言,自己言行稍有不慎,便要引起内外非议。

  更可怕的是,有可能引起种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歪曲,比如自己在天子面前稍微恭敬点,便可能被扣一个谄媚事上的帽子。

  第二就是担心面圣时候,天子左右有不对付的人作梗,那将导致自己的处境更加艰难。到目前为止,这个担忧已经成了现实,大太监梁芳明显对自己敌意十足。

  难不成梁芳今天就是故意出现在这里的?方应物忍不住想道,按说梁芳这种承接很多差事的当红大太监,不一定必须要天天陪伴在天子身边,今天出现也许不是巧合。

  天子不善于与陌生人寒暄并打交道,说话又有点结巴,方应物礼拜完毕,梁芳先在旁边插了几句嘴,有了这个中断之后,天子便一时间不知如何张口了。更何况天子有心问方应物几个问题,但还没想好怎么问。

  天子不发话,方应物也只能干站着,还得双眼低垂不能随便乱看,以免犯了大不敬。

  梁太监深知天子秉性,这时候说话看似多嘴,但并不会招惹天子反感,相反还会被视为解围。

  于是梁芳又再次开口了,好像是说家常话一般,对天子笑道:“皇爷!奴婢偶然听到些外面的热闹事情。说是这几日他们方家门庭若市,门槛都被踏破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内阁搬到他们家里去了。”

  对熟人说话就利索多了,朱见深转向梁芳问道:“这是为何?”

  梁芳瞥了方应物一眼,便答道:“外朝那些大臣,听说皇爷要召见方大人,一窝蜂的到了方家扎堆。

  大概是诸公许久不见皇爷,都存了一肚子话,要委托方大人转给皇爷罢。许是叫方大人直言进谏,许是叫方大人痛陈国事,还有可能许是叫方大人当面弹劾吾辈。”

  朱见深闻言轻轻皱了皱眉头,心里相当反感这种像是被大臣们起哄架秧子的感觉。不就是把方应物叫过来见见,至于大呼小叫的好像发生不得了的事情么?而且私下议论肯定又少不了自己,想消除都没法消除。

  不得不说,梁芳久在天子身边,对天子心理状况的把握堪称是细致入微、妙到毫巅。宫中人人都知道要讨好天子,但为什么梁芳能出头?他能最受宠也不是没有原因的,这种既要利用天子心理状态,又不能表现出刻意为之的分寸拿捏最难。

  梁公公知道,与其说天子不爱与陌生人打交道,还不如说他是发自内心的厌烦与外朝大臣会见。

  理由也很简单,总结起来大概有两条,一是天子讨厌那种谈话方式,不想一本正经动辄一两个时辰那么累,不想什么鸡毛蒜皮的事情都要和大臣会商;二是天子讨厌那些谈话内容,不想听无休无止的说教。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好皇帝,但凡接见大臣,有很大概率要被灌一耳朵圣人学术。

  列祖列宗再上,历代先帝没有一个如此行事的,所以天子内心其实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对。不过多年来的惰性积累下来,习惯了舒适安逸的活法,也就懒得费精神去纠正了。

  更何况他发现即便君臣如此疏远,朝政也能运转,无非就是全靠公文沟通后效率低一点,但换得自己耳根清净了。所幸如今四海承平,除了每年总有地方发生些灾荒之外没有大事。

  总而言之,成化天子就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但又不愿意被别人议论的心理,方应物把这叫鸵鸟心态。所以天子下旨召见方应物后,很反感大臣大惊小怪的扎堆议论,似乎显得他以前多么不尽责似的。

  天子是个颇为情绪化的人,方应物眼瞅着天子被梁芳稍加拨弄,便生了厌烦心,便觉得自己不能再哑口无言了,于是上前对天子奏道:“情况并非如同梁芳所言.......”

  梁芳笑嘻嘻的打断了方应物,“莫非我所言都是假的?你想弹劾我欺君?”

  方应物没有被梁芳所干扰,他知道现在的重点在哪里,所以并不搭理梁芳,仍然对天子说:“陛下有所不知,当时诸公纷至沓来,臣家中高朋满座熙熙攘攘,确实也是为了臣被陛下召见而来。”

  随后方应物又停顿半晌,最后仿佛很纠结的说:“若要臣如实说,就是诸公想念陛下天颜,朝会之上亦是咫尺天涯,很多大臣连陛下样貌都不清楚。

  听说宫中画像甚多,有忠君之人托臣斗胆向陛下讨要一二,索回家中观摩供奉,没想到倒是让梁公公有所误会了!”

  成化天子很喜欢艺术,本人也非常精通书画,宫中也养了一批书画手,时常做人物画像。

  听到方应物主动提起绘画的话题,天子心情不知不觉愉快了不少,他喜欢这个话题,别人想索画也是一种认可。终于开金口道:“准了,朕要赐你两幅,且拿回去赏看。如若有好题诗,可呈进宫来。”

  方应物连忙跪拜:“谢陛下恩典,臣无以为报,唯有肝脑涂地。”

  这样都行?梁芳心中颇为不爽,本来已经挑起了天子的厌恶情绪,结果被方应物又轻描淡写的化解掉了。

  今天他本该去外面督工,但为了方应物便特意留在天子身边。到目前为止两次出手,一次是拿方应物来得迟来说事,企图借此惹出不满;又一次是用“私下议论”来挑起天子的反感,只要让天子对方应物生出厌烦,那就达到目的了。

  但却没料到方应物应对娴熟,完全不像是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讲了一个笑话,要了一次画,就全部解决掉。

  不过梁公公不爽归不爽,但并不气馁。前面都是开胃菜,试探一下初次见面的方应物而已,杀手锏还在后面没有用出来。

TOP

0
  第五百八十六章 唇枪舌剑(下)

  见天子仍然没有主动说些什么的意思,梁芳便又开口对天子道:“外间皆传方大人乃是刚正之人,奴婢如今见了真人,才知道传言不可信。眼前这方大人在皇爷面前摇尾乞怜,哪有铁骨铮铮的模样?”

  又来了......方应物忍不住心头一紧。梁芳这话不同于刚才的直白。暗藏好几种玄机。一是激起他的情绪;二是制造君臣之间的对立气氛。

  第三点也是最关键的一点,相当于制造舆论。周围这么多耳朵听着,君臣相见的细节必定要被传出去。

  如果梁芳这句话传开,那他方应物成什么形象了?十几年前那次君臣相见时,太监们传了一句“只知道山呼万岁”,便把几位阁老贬成万岁阁老了;而今天稍有不慎,自己又要重蹈旧辙。

  无论如何也该先将眼前这关过去,方应物组织着语言,喝道:“梁芳!你蓄意挑拨君臣和睦,到底居心何在?难道你眼里就看不得君臣相得,唯恐天下不乱么?真乃无耻奸邪也!”

  天子也觉得梁芳说话有些过分,他本性终究是喜欢“一团和气”不喜欢吵架的,轻轻咳嗽了一声以示警告。

  梁芳却又道:“奴婢只是看不惯这等表里不一的人而已!方应物表面正气凌然,背地里也同样鬼鬼祟祟?据奴婢所知,方应物与某内监往来密切,堪称是攻守同盟,却仍然以清流正人自诩,简直笑死人也!”

  天子一直很随意的听着梁芳与方应物对答,但此时梁芳所言终于引起了天子的特别关注,侧头垂询道:“此人为谁?”

  天子问的虽然言简意赅。但意思也很明确,就是要知道梁芳嘴里这个与方应物勾结的内监到底是谁。而方应物隐隐有不妙预感,心几乎要提到嗓子眼上。

  梁芳扫了方应物一样,这才答道:“东厂汪直!”

  方应物在旁边听到,宛如晴天霹雳。忍不住心神大震!他与汪芷的秘密关系,难道已经被梁芳所探知?若是如此,他竭力打造的稳固根基便要出现崩盘迹象了,无论个人形象还是权力根底,全都要推倒重来。

  亏得多年修炼有为,方应物虽然心里已经剧烈跳动。但面上仍然不动声色,只是满脸惊讶,佯装不明所以。他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故而只能借着惊讶拖延时间。

  这边天子皱起了眉头,又问道:“你可有什么实证?”梁芳又答道:“奴婢手里并无实证,只是所见所闻一些事情后的猜测和推断而已。皇爷大可不信。”

  方应物几乎要倾倒,这梁芳毫无实据全是猜测,还敢如此理直气壮的说出来,也真是绝了。

  但又不得不承认,梁芳这样不是没有效果,他不用真的去证明什么,只要挑起听众一丝疑心就足够了。再说如果没证据还强行装作有证据。弄不好就是欺君之罪。

  从另一方面还可以看出,梁芳在天子面前确实得宠,以至于说话竟然可以如此随意!这让方应物不能不加倍的警惕和小心。

  此时不能再装傻观望了,方应物连忙“哈哈”大笑几声,“梁公公当真会说笑话!”

  又上前一步,奋力抢过梁芳的话头,对天子奏道:“臣与厂督汪直确是相识多年,昔年在边塞时便与汪芷打过交道。

  彼时强敌在侧,齐心合力一致对外才是正理,哪有太监与文臣武将的区分?难道臣与汪直为了表现不同。故意要彼此内讧?

  至于到了京师之后,说臣与汪直勾结更是无稽之谈,这样的谣言完全不可信,臣不屑置辩!”

  梁芳追问道:“是不屑还是不能?莫非你方大人从东厂受益的时候还少了?就我所感觉,仿佛东厂处处都在协助你。这难道都是巧合不成?”

  方应物冷哼一声,继续对天子辩解道:“梁芳所言,实属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别的不提,只说近日的事情,若汪直与臣彼此为同党,当初王敬之死沸沸扬扬时,明明年前便可以洗清冤屈,但汪直怎会拖延查明事实的奏疏,让臣继续陷于不白之冤?

  若汪直与臣为同党,明知臣回京之后面临复杂情势,为何还要远赴边关,不在京城坐镇协助微臣?

  若汪直与臣为同党,那臣今日要进宫面圣,汪直为何不能进宫像梁芳一般随侍左右,然后助臣一臂之力?遇到面圣这样大的事情,汪直还不出现,任由臣被梁芳折辱,又哪里像是盟友了?”

  梁芳一时间哑口无言,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如果一定要指责汪直与方应物互相勾结,但说起近期的事情,却又从理论上说不通。汪直让方应物陷入了麻烦,又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时候连个面都不露,哪里像是勾结起来?

  最后方应物硬邦邦的对天子奏道:“梁芳此言,莫须有而已!”

  朱见深微微点头,表示采信了方应物的说法,暂时平息了争论。但是真正心中所想谁也不知,朱见深毕竟做了二十年天子,纵然不大成器,但也有他的城府。

  方应物说罢感到额头上冒出了几滴汗,但为避免君前失仪,或者说为了避免被别人看出心虚,硬是忍住没有伸手去擦拭。

  真是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汪芷给自己惹了麻烦,又心虚的躲出京去,叫自己屡屡难受不已。却不料她这种表现,在今天面圣时成了挡箭牌,堵住了梁芳的嘴。若汪芷这段时间对自己鼎力相助,那今天可就有嘴也难说清了。

  不过经此一遭,今后与汪芷的往来和关系必须要加倍谨慎了,说不定还要另行想法子。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情,现在还是先看紧眼下关口再说。

  梁芳嘴角噙着几丝冷笑,这是第三板斧,仿佛依旧没有奏效。不过没关系,连续三板斧下去,足够让方应物费心费神、疲于奔命了。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方应物越连续招架下去,越容易出问题,等到最后出手时才好一招致命。

TOP

0
  第五百八十七章 黑材料

  此时气氛隐隐然有些诡异起来天子仍旧不说话仿佛有点神游天外的意思,在场人中也只有他敢随便走神了;

  梁芳则是胸有成竹的连连冷笑,好像完全不在意方才连连进献谗言失败;而方应物毫无反击,只望着梁芳若有所思,似乎期待着什么。

  不zhidao这算是沉默的诡异,还是诡异的沉默,反正其他人皆不敢随意插嘴了。在宫里混的若连这点眼色都没有,早被吃的渣都不剩了。 ”小说“小说章节只是有人作为旁观者,隐隐觉得方应物今天表现有点不正常的软弱。这方应物到目前为止只是被动抵挡,完全没有任何反击,这不太像是方应物的脾气。

  如果换做往常时候,方应物早就毫不客气的反戈一击了。按说方应物根本没有必要过于害怕梁芳,梁芳虽然是权阉,但也不是一手遮天的存在,方应物不至于畏之如虎。

  其实静默时间只有短短的片刻,可是大部分人却感到很漫长,最终又是梁芳再次开口打破。他面朝天子,叩首拜道:“陛下!”

  敏感的人立即收起遐思,聚精会神的关注梁公公,他们zhidao关键时候来了!宫中太监一般都称呼天子为皇爷,亲热程度有别于外朝大臣,而梁芳此刻却郑重其事的以“陛下”相称,显得格外不同寻常。

  “嗯?”朱见深也觉察到异常,不免回过神来,好奇的盯着梁芳。

  “奴婢不知陛下召见方应物所为何事,但奴婢只知方应物此人乃秉性阴险、居心叵测、内怀诡诈、无君无父。万万不可轻信也!”

  朱见深又问道:“你因何出此言?”

  “因为奴婢近来听说了几件事情!”梁芳继续奏道:“其一,方应物当初在宛平县时。曾经公然议论陛下玉音口吃,多有讥讽之意!”

  朱见深脸色陡然涨红。“可,可有此事?”

  梁芳斩钉截铁的答道:“连县中一个叫张贵的衙役都zhidao,陛下在早朝回答群臣进奏,开口说‘是’这个字时吃力非常!

  如果不是方应物宣扬议论,小小的衙役怎会zhidao玉音如何?他本人也承认是从方应物口中得知的!”

  天子在早朝时,大臣进奏完毕后按照惯例一般都要答“是”或者“zhidao了”,但就是这两种答话,对口吃的今上而言不啻为苦差事,尤其是在千百人面前结巴一下的时候。

  周围太监们听到这里。便觉方应物若被咬死,这关就不好过了!在外面随便议论天子的生理毛病,天子不发火才怪!

  梁芳准备及其充足,不等方应物有所辩解,仍然在滔滔不绝的进奏:“其二,方应物在宛平县时,宫里在县里商家召买所用什物,有方应物一力作梗,所花费比往常要多一半。原先十万两能办下的事情。现在则要花费十五万两。

  然后县里商家将多赚到的银子又分出来献给方应物,三年积累下来大概有数万两之多,与此同时他还赚到了青天名声!”

  周围太监又忍不住吐槽几句,如果梁公公所言属实。那这方大人真是生财有道。靠着刚正的名望帮着商户从宫里多要银子,然后又从商户这里收钱,这就等于是间接黑了宫里的银子。

  梁芳说完之后。得意的扫了方应物一眼。他当然zhidao方应物不好对付,如果三言两语就能将方应物击倒。那方应物根本熬不到今天。

  前面的三板斧与其说是出手攻击,不如说是诱敌深入。消磨方应物的力气,让方应物想尽办法疲于应付并等着方应物黔驴技穷。

  当然梁公公不zhidao,方应物与汪直互相勾结才是方应物真正的死穴,但却只被他当成了扰乱方应物的手段。

  大概是因为他并没有实证,自己也不大能确定,只是有些捕风捉影的猜想。不然的话,抓住这一点死死咬住不放,方应物说不定真会露出马脚。可惜梁公公大题小做,错过了最佳的题材。

  闲话不提,而梁公公自觉现在时机已到,就该抛出最有分量的指控了,力求将方应物一举击倒。只要真正挑起了天子发送自内心的愤怒,貌似强横的方应物不过就是土鸡瓦犬而已!

  而周围其他太监都是能随驾的,自然很清楚天子的秉性。天子此人内方外圆不喜言语,只要不触怒他,一般情况下都是很亲和的。但要触怒天子也不大容易,宫里太监一般没人干这种事。

  倒是像文官那样喋喋不休的连续揭短犯颜进谏,这才能导致天子执拗起来后龙颜大怒。

  所以通过十几年来文官的实验样本来分析,可以得知天子的痛点大约有三个方面:一是讨厌被揭短,二是反感外朝对宫中事指手画脚,三是厌烦文官踩着自己刷声望。

  除此之外,哪怕是别人贪污受贿敛财无度,亦或残忍暴虐人神共愤,亦或道德败坏丑行无状,就算是君前失仪不够恭敬,也未见得能引起天子的愤怒只要别干扰到他的日常生活。

  梁公公方才说的两件事情,显然都已经碰到了天子的痛点了。第一件,直接拿着生理毛病大肆议论,谁能忍得了?第二件,方应物赚钱不要紧,但是却一边刷声望一边间接黑掉宫里的银子,是可忍孰不可忍,佛也有火遑论天子。

  大家无人敢直面天子,生怕被迁怒到,但垂下头时却齐齐用眼角偷偷瞥着天子的神态。

  只见得此时天子脸色如同火烧,啪的一声狠狠拍着宝座扶手。而方应物极为震惊,几乎称得上面如土色。

  梁公公将一切看在眼里,被方应物堵心多日的闷气一扫而空,如果不是在天子面前侍立,肯定要仰天大笑几声。

  这些事都是锦衣卫指挥同知施春连夜写呈文禀报给他的,刚好在方应物面圣之前几个时辰搜集到了这样的黑材料,梁公公只觉自己终于开始走运了。

  梁公公身在内宫,宫禁森严的状况下对宫外的消息多多少少有点凝滞,便对施春的禀报深信不疑了。何况梁公公对施春比较信任,内心并无防备。

  再说马上方应物就要进宫面圣,当时拿到黑材料的梁公公也没有时间去仔细核实辨别了,便抱着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的心思先用上了。

TOP

0
  第五百八十八章 两字千金......

  虽说方应物此刻脸色很苦逼,但若换成熟悉的人来看,就会发现方应物的神态有种刻意为之的演戏味道。事实上,方应物的心里头却是长长松了一口气。

  他娘的,梁芳总算把这些糟烂事情抛出来了方应物心里默默的想道。不怕梁芳说这些,只怕梁芳不说!

  梁芳忍不住又看了几眼方应物,就好像猎人喜欢打量自己的猎物一般。但他却发现,方应物的脸色渐渐的有所变化,说不出来的诡异。 ”小说“小说章节没等梁公公琢磨出什么门道,便又听到方应物对天子奏道:“陛下!臣在私下里,确实议论过陛下玉音之事,但绝无不敬之意!自忖实在是情有可原!”

  梁芳对方应物的说辞嗤之以鼻。狡辩,接着狡辩,辩解的越厉害,皇爷的反感程度也就越高,谁愿意拿着自己的毛病反复纠缠?

  方应物继续解释道:“而臣的本意,是眼见早朝陛下答奏吃力,便想要寻找治愈的法子,以使得龙体舒康。”

  周围响起了轻轻的笑声,但显然只当方应物是说笑话了。宫城有如此多太医,个个医术堪称是国手,这么些年了也没见将天子的口舌毛病治好,方应物又何德何能?

  等其他人笑完,方应物才道:“经过臣的研究,还真找出一个消解法子,今日正要奏与陛下知晓。”

  方应物不是开玩笑,他是说真的?众人微微一愣,可是这样做的风险很大。万一稍有差错,欺君之罪的名头谁也担不起。

  方应物全然没有任何担忧。把握十足地说:“经过臣反复实践,发现以人之口舌。‘是’和‘zhidao了’两种发声都较为费力。但若发声改为‘照例’,则声气通畅许多,流利上口。

  所以臣斗胆谏言,今后陛下回答臣僚进奏时,大可用‘照例’来答复,如此或可消解陛下答话的困扰。”

  照例?朱见深闻言大感兴趣,当场试验了几次,口中反复吟哦“照例”两字,果然比“是”和“zhidao了”通顺上口、好说好讲。发起声来轻松许多。边上其他人也都忍不住试验,结果发现确实如此。

  如此成化天子忽的喜笑颜开、龙颜大悦。在早朝上,当着所有文武百官的面前答复进奏,对有口吃毛病的他而言是一件非常痛苦和尴尬难堪的事情,没有人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自曝其短。

  却不料如此轻轻松松的便能解决掉天子指着方应物道:“你用心了!”

  此言一出,梁芳脸色立刻黑了下来。“照例”这两个字献上去后,解了天子一个心结,再追究方应物究竟有没有私下里议论宣扬天子口吃,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此刻梁公公产生了深刻的怀疑。难道方应物连这都是有备而来的?若真如此,只怕另一件“勾结商家侵吞内帑中饱私囊”的指控也不构成任何杀伤力了。

  这已经是他今日最后的杀招了,如果连这都难不住方应物,眼下可是再无后手。更要命的是。从人性角度来说,方才先让方应物背了片刻黑锅,然后再反转。一波一折只会让天子更兴奋。

  想至此处,梁公公不敢再赌最后了。今天他可是势在必得。一定要放翻方应物,除掉这个实际上的最大阻碍!如果连最后一件谗言都不能生效。那么岂不是只能眼睁睁看着方应物得意?

  情急之下,梁公公也小有急智,连忙随机应变的对天子奏道:“方大人有功于陛下,何不升赏?”

  “咦?”很多人还正在感叹方应物的好命和机缘,随随便便两个字就讨得天子的欢心,实在是超高的性价比。忽然听到梁公公建议升赏方应物,顿时没回过味来。

  方才梁公公还对方应物喊打喊杀的,怎的转眼之间便又替方应物请赏?众人又看向方应物,却见方大人面无喜色,反而慌慌张张天子朱见深深以为然,对方应物问道:“你现居何职?给事中?不知各部郎中有缺么?”

  刹那间方应物感到背后冷汗刷刷直流,脸上再次现出惊惶之色。这次可不是假的了,是真的惊恐,宫中的事情,果然波诡云谲,充满诈术和陷阱“照例”这个典故,也是上辈子从素材中看到的,据说成化年间有个大臣向天子建议改“是”为“照例”,让天子很高兴。到目前为止,穿越到成化朝的方应物尚还没有听说这种事情,于是便抢了这个专利。

  可是他方应物堂堂一个清流,绝对不想凭借这件事情升官!这事说白了还有点逢迎拍马的嫌疑,如果没有其他后果,最多也就是一件名人的逸闻趣事。

  但若靠这事得到了实际好处,比如说升为郎中,那岂不成了靠着逢迎拍马升官?和万安之流有什么区别?

  此后他方应物只怕要多一个“照例郎中”的外号,就类似于纸糊阁老一样,这年头士林起外号还是相当凶残的。再经过梁芳之流的大肆宣扬,这清名的损失是没法计算。

  所以梁芳故意进言升赏,肯定是不怀好意的,方应物绝对不想吃下这个好处。

  不过天子的好意也不能过于生硬的拒绝,那就等于是扫了天子的脸面仓促之间方应物只得竭力岔开话题,再次向天子奏道:“陛下!方才梁芳有两件谗言,还有一件尚未解释明白,否则以不清不白之身焉敢受赏!”

  天子毫不在意的笑道:“什么清白不清白的,不就几万两银子么,就当赏了你罢!”

  周围太监感慨万分,今上真乃仁厚之君也!

  方才梁芳指控方应物当知县时花样百出贪占了几万两内帑,还等于是变相拿着皇家的银子为自己邀买民心,这个罪名在天子心中应当是很严重的。

  结果方应物两个字讨得皇爷他老人家高兴了,连几万两银子的黑账都懒得计较了。

  但方应物为这个“恩典”简直要吐血,对当今天子的性格又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天恩浩荡,实在吃不消啊这位皇帝还真能“难得糊涂”,他知不zhidao,对一个清流而言清白比银子更重要?简直就是好心办坏事的猪队友juese啊!

  梁芳趁机轻声喝道:“方大人,还不上前谢恩!”

TOP

0
  第五百八十九章 一切尽在掌握

  事情既然被提起来了,那不能不说清楚,如果说不清楚就真要背黑锅了。传开后,别人没准真以为他方应物胆大包天贪占了皇帝的银子。

  冒着大不敬的危险,方应物抢过话头叫道:“陛下!宫中发内帑在市中采买什物,向来是有定数的,例如给银一万就是一万。

  而这笔银钱出了库便不归陛下所有,要么落到采买太监手里,要么落到商家手里。臣只是帮着商家多争取了几分,减了采买太监财路而已,如何称得上贪占内帑?

  至于铺户因为感激而进献给县衙的银子,三年累积确实有几万两,但臣一两也不留,全部用在了修建慈仁寺,性闲法师可以为证!

  其实就是因为修建慈仁寺拨银不足,臣又不想盘剥扰民,才不得不行此下策敛财,只是让宫里负责采买的公公们不满了!”

  这个解释,称得上完美了,纵然是天子也无话可说。慈仁寺本来就是天子为了太后幼弟性闲法师下诏敕建,由宛平县负责。

  若修建银两不足,时任知县的方应物从宫中太监腰包里搜刮几万两银子充当修建经费,仿佛也是天公地道,天子家奴捐点钱给天子修寺庙算什么坏事?或者说能从太监身上刮出银子用在皇家事务上,那是方应物的本事。

  从天子角度来看,这笔内帑只不过是从内监手里挪用到了慈仁寺,没有什么损失。甚至天子还得感激方应物,这算是帮着追回了几万两内帑用在更重要的正事上面。

  不过梁芳站在天子身边听完后,终于感到非常的不对劲了,因为方应物应对的实在太完美了.....完美的就像是一切预先设定好的一样。

  更要命的是,本来自己抛出黑材料,是为了让天子对方应物产生恶感,可如今看来事与愿违了!好像是自己用欲扬先抑的法子捧方应物似的!

  是的,此刻梁公公陷入了迷茫。他隐隐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与方应物早就对好了台词,每当自己提出一个刁钻问题,方应物就能从容不迫的拿出一个完美答案,跟事先演练过差不多。

  但是梁公公又可以肯定,自己事先绝对没有和方应物有过任何沟通,那绝对是不可能的。自己打的就是让方应物出其不意、措手不及的主意。怎么可能与方应物沟通这些?

  问题出在哪里?难道从自己这儿泄露了风声,叫方应物提前知道自己会拿黑材料发难,所以早有了准备?

  想至此处,梁公公立即否决了这个念头,连他自己都是昨晚刚刚得到的黑材料,想泄露也没有时间。

  所以最大的可能性就是。锦衣卫指挥使施春连夜向自己呈上方应物黑材料之前,方应物就已经知道了,问题就出在施春这里!

  按下梁公公心思不表,眼见天子默认了自己的回奏,方应物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现在可算是大势已定,至少今天和梁芳的对决里不会输了。

  这些黑材料与其说是锦衣卫指挥同知施春向梁芳告发的,还不如说是他方应物借着施春的嘴故意向梁芳泄露出去的。

  昨天在镇抚司里。施春被吓破了胆后,方应物便灵机一动自曝其“短”,并唆使施春向梁芳禀报“方应物公开议论宣扬天子短处”以及“变相黑走几万两内帑”等黑材料。

  施大人虽然明知其中可能有坑,不大明白方应物的用意,但抉择之后还是选择了顺着方应物的意思向梁公公禀报。这样做了,至少可以获得东厂决不再追究他的承诺,而且能将梁公公先糊弄过去。

  对施春而言,就算最后被证实有问题。那也可辩称是自己没有核实清楚,在梁公公那里勉强也能解释。退一万步说,离了梁芳也未必就活不下去......

  至于方应物为什么要让施春向梁芳告发自己的黑材料,那也并不是方应物自己犯贱,另外有其原因的。

  昨天方应物可以判断出,在即将到来的面圣场合里,梁芳必定会想方设法陷害自己。但方应物不清楚梁芳具体会如何去做。这是一个不定的因素,知己不知彼,方应物想有所提防也无从下手。

  故而方应物想了又想,与其让梁芳自行其是。导致自己防不胜防;还不如让自己来设计剧情,引诱梁芳按照自己的预设套路行事,那么自己还能游刃有余。

  今天这个想法实现的还可以,梁公公果然将两件黑材料当成了压箱底的手段......下面他就该黔驴技穷无计可施了罢?方应物至此彻底放下心来,这就叫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梁芳一时间瞪着眼睛没话说,登时攻守异位了,此时方应物也适应了环境,发现天子私下里并不特别讲究尊卑秩序,大胆说几句话不会有什么后果。

  于是方应物开口向梁芳质问道:“在下的事情,梁公公竟然所知甚详,但在下与梁公公素来没有交往,不知梁公公又是从何得知?”

  “锦衣卫施春所报来的!”梁芳表面气势不弱,很强硬的答道。

  方应物却愕然了一下,他本想把梁芳与锦衣卫指挥同知施春互相勾结当成罪状揭发出来,却不料梁芳居然自行承认了。

  其后方应物连忙看了看天子,却见天子稳居宝座无动于衷,对梁芳所言并不在意。

  方应物万分无语,心中忍不住又吐槽几句:这位天子也不知道该说是大度还是糊涂,对身边人纵容的也太过分了罢?各种评书里的昏君,几乎全都是这个模式啊,艺术果然来自于生活!

  如果换成几位先皇,听说身边最亲近的管事太监与宫外锦衣卫重要人物互相勾结串通,必然会雷霆大怒,轻则发孝陵种菜重则赐死啊!

  梁芳得意的瞅着方应物,一个宫外大臣和宫里得宠太监相斗,只要太监的恩宠还在,大臣或许能取得优势,但想取得胜势那可就难上加难。

  这就是大臣和太监斗争中,大臣动辄一批批贬职流放,而太监常常能屹立不倒的缘故,除非换了天子或者天子变了心。

TOP

0
  第五百九十章 谗言大对决

  如果在勾心斗角的场合中轻易退让认输,那方应物就不是方应物了。他心念一转,便又对梁芳问道:

  “在下zhidao,宛平县县衙总班头张贵被捉拿进了镇抚司,关于在下的一些不实消息大概就是这样传到梁公公耳朵里。那么张贵被捉拿想来也与梁公公有关了?”

  梁芳否认不了,便点头道:“是又如何?一个小小捕快班头而已,拿就拿了,难道方大人想要降尊纡贵,替一名贱役向我讨公道?” ”小说“小说章节方应物却不再理睬梁芳了,立即转身向天子奏道:“陛下!梁芳勾结锦衣卫堂官,捉拿宛平县差役张贵下狱,臣在此弹劾梁芳居心叵测!”

  听到方应物弹劾,梁芳只管冷笑不已,连辩解都不屑于,他有这个zixin不需要辩解。果然天子也摇摇手道:“此言过矣!”

  方应物便再次奏道:“张贵乃是臣做宛平县正堂时,所着重使用过的人选,这点人人皆知。

  而梁芳明知陛下召见微臣,然后便指使锦衣卫堂官捉拿张贵严刑拷打,意图罗织罪名构陷微臣,此举足可视为居心叵测!”

  梁芳忍不住哈哈一笑,反问道:“这又哪里居心叵测了?正因为你要面圣,我才用心查你,免得出了什么事故,这也错了不成?”

  方应物心头大喜,就等梁芳说这种话!便立即驳斥道:“那在下倒要问上一句,是不是圣上意欲召见谁,你梁芳便可以擅自动手审查谁?是谁给你梁芳这个资格?

  圣上召见他人。自有雷霆雨露,臣僚命途皆由圣心独断!难道反而要靠你梁芳来左右?

  故而你梁芳所做之事。简直就是擅代圣上行威福之事,不知你将置圣上于何地?此等状况。自古以来唯有汉唐权阉有之!”

  方应物说的激动,又对天子叩首道:“陛下饱览史书,可曾zhidao前朝李唐甘露之变否?又岂不闻见微而知著乎!”

  成化天子朱见深皱起了眉头,不得不说,方应物的话仿佛捅破了一层窗户纸,也算是说到了心坎上。这么一想,梁芳的行径确实很令自己不爽。

  如果自己随便召见别人,都要先由梁芳来审查并臧否人物,那自己这个天子的皇权威严何在?到底是自己说了算。还是由梁芳决定?此例一开,长此以往自家这个天子岂不成了被梁芳蒙蔽的应声虫?

  在大明朝,被皇帝所纵容的权阉,看似可以为所欲为、无法无天,但仍然有一些界限不可逾越。有时候天子漫不经心的没有觉察到这条界限被逾越,但并不意味着权阉确实能这样做。

  梁芳也想到了其中利害关系,登时面如土色,意识到自己在此时此刻,keneng遇到了人生最大的危机之一!

  也是梁公公持宠而骄横的惯了。说话难免随意不谨慎,偏生又遇到了最善于抓漏洞的方应物。刚才方应物那几句话简直字字诛心,把他梁芳推出去斩首都够了!

  还有比较要命的是,本来梁公公捉拿张贵企图构陷方应物在先。天子下旨召见方应物在后。所以并非是梁公公得知天子召见方应物后,才故意动手构陷方应物的,只是这两件事巧合的凑在了一起。

  而梁公公当局者迷。一直没有想到其中敏感之处,结果又被方应物敏锐的觉察出wenti所在。并借此公然大作文章。

  即便天子想装糊涂,那也装不下去了。众目睽睽如此多人在场看着。难道天子想当众表示自己真是一个糊涂蛋,鼓励大家今后都有样学样?

  梁芳今天第一次慌了神,瞬间汗流满面,当机立断的跪在天子脚边,抱着龙靴嚎啕大哭:“皇爷!此言吓杀奴婢也!”

  这看得方应物摇头无语,不禁想起了抱大腿磕头求饶的锦衣卫指挥同知施春。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梁公公与施春能勾结起来,还真是有共性。

  不过不说,梁芳这样做还是有效果的。天子神色稍稍软了几分,念及梁芳的好处,便轻轻叹口气道:“朕知尔无心之失,罪不及此。”

  梁公公哽咽着答话道:“奴婢谢过皇爷宽宏!”

  方应物冷哼一声,迅速又从看戏模式切换到参演模式,上前对着天子声色俱厉道:“梁芳这等奸邪窃据君侧,乃社稷之患也!臣请诛杀梁芳,以谢天下!”

  方应物的话狠辣无比,再配合他那扭曲的表情,仿佛整个人都杀气腾腾。这叫在场的其他太监悚然一惊,暗暗想道,方应物竟然想把梁芳往死里逼,但这明显不keneng。再怎么样天子也不keneng杀掉梁芳,甚至重责都不大keneng。

  说完狠话,方应物就偃旗息鼓,静待结果了。他当然zhidao肯定杀不了梁芳,所以只是借着机会说几句狠话,显出自己的范儿,替自己扬名罢了。

  他们当清流的,话说的越狠,越容易流传开,比如“仗节死义正在今日”之类的。

  另外,今天面圣到目前为止,方应物自我感觉表现的有些软,与自己平常塑造的形象不大符合,有keneng会生出一些不太haode传言。故而要拿着梁芳使一使狠,证明自己不负众望与奸邪拼命做斗争了。

  朱见深拍了拍梁芳,“你起身来!”他又环视了四周,便觉不给梁芳一些处分又说不过去,总得杀鸡给猴看。

  如此天子便对梁芳道:“朕不是信不过你,只是你身上差事太多,暂且将御马监差事交付别人罢,其余不变。”

  其他太监闻言各有所思,天子这个处置可以说明两点,第一是梁公公并没有失宠,大部分差事还保留着;第二是从小因为特殊经历,十分缺乏安全感的天子真被方应物那句“甘露之变”刺激到了。

  御马监虽然不如司礼监、东厂,但依然是太监衙门里能排到前三名的地方,号称是太监衙门里的兵部,地位十分重要。当初梁公公为了从汪直手里抢到御马监,很是费了一番功夫。

  大概是天子听到方应物一句“甘露之变”,便对梁公公在内宫的权势有些不安心了。这样的状况下,天子必须要做点什么才能令自己心里安稳下来,结果就是免掉了梁公公的御马监太监职务。

  虽然梁公公平常主要工作就是协助天子吃喝玩乐享受人生,御马监太监的差事更多像是挂名,但他毕竟是正正经经的御马监掌印太监。如今这项职务被天子剥夺掉,梁公公也算得上是损失惨重。

  想到这里,在场的太监们忍不住连连感慨,梁公公今天实在是丢人了。这丢人并不是说梁公公丢官弃职,而是说梁公公败给方应物。

  在本朝斗争中,文官与太监各有所长。文官善于凭借经典讲道理,太监善于傍依天子进谗言。

  不要以为进谗言很没有技术含量,这同样是需要丰富的技巧和素养。在这方面,梁芳梁公公堪称是个中好手,皇宫大内数一数二的强者。

  但今天,梁公公与方应物互相斗了几个回合,最终因为方应物几句话便丢官弃职,这实在是情何以堪!

  在“进谗言”这项属于太监特长的专业技能上面,梁公公败给了文官代表方应物,怎能不算丢人现眼?

  细细想来,梁公公败的也不冤,方应物对天子心态的把握确实更棋高一着、妙到毫巅。这年头如果连进谗言都比不过文官,还要太监怎么活?

  天子不等众人回味完毕,便吩咐道:“尔等退出十丈外,只留方应物说话!”

  天子竟然要与方应物单独秘密谈话!众太监简直惊诧莫名,但圣意难违,只能按下杂乱的心思,退到了远处。

  方应物立刻将梁芳抛至脑后,重新集中精神,今天最大的谜底要揭晓了么?到目前为止,天子仍然没有表露出召见自己的缘故。

TOP

当前时区 GMT+8, 现在时间是 2024-9-20 02:29